137章 走线-《拾穗儿》
晨光像一勺温热的蜜,缓缓漫过向阳坡。光伏板阵列从沉睡中苏醒,板面上凝结的夜露折射出细碎的七彩光芒。拾穗儿第一个站上坡顶,手搭凉棚望向山脊线,她的影子被初升的太阳拉得很长,斜斜地印在新翻起的、尚带着潮气的泥土上。
主线必须从这片最高点出发,翻过山脊,一路抵达村口的变压器。这段路看似不长,却暗藏沟坎。而其中最险的一关,此刻就在前方——横亘在山脊中段的鹰嘴涧。说是涧,其实是一条经年风蚀形成的干沟壑,最宽处足有丈余,两侧岩壁陡峭,沟底堆满风化的碎石,深不见底。人站在沟边,能清晰感觉到从幽深谷底卷上来的、带着寒意的穿堂风,呼啸着,仿佛要攫走人身上最后一点暖意。
沉重的电缆圈被后生们嘿咻嘿咻地扛了过来,黑色的橡胶外皮在晨光下泛着微光。陈阳第一个走到沟边,蹲下身,捡了块石头扔下去,半天才传来一声模糊的回响。他眉头紧紧拧在一起,眉心刻出一个深深的“川”字。
“不行,”他摇着头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土,“沟太宽,风又邪性。电缆又沉又滑,靠人力硬拽过去,中间非坠下去不可。就算侥幸没坠到底,在沟沿岩石上来回磨蹭几下,外皮一破,前功尽弃。” 后生们围拢过来,探头看看那黑黢黢的沟底,又掂量掂量手里死沉的电缆,都沉默了。山风呜咽着掠过,吹得人衣袂翻飞,也吹凉了心头的热乎劲。
李大叔一直没说话,只是咬着那杆没点火的旱烟,沿着沟壑边缘慢慢踱步,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像探针一样,细细扫过沟沿的每一处岩石、每一丛草木。他走了一个来回,又走了第二个来回。忽然,他的脚步在沟边一片茂密的青竹林旁停住了。那是戈壁里难得一见的一片绿意,竹子不高,却异常粗壮,竹节分明,墨绿的竹身泛着一种油亮的光泽,是经历了十几年风沙干旱磨砺出来的坚韧。
他盯着那些竹子看了许久,猛地抽出嘴里的旱烟杆,在布满老茧的手掌心里重重一击:“有了!砍竹子,搭一座架线桥!”
后生们一愣,随即眼睛亮了起来。青竹!戈壁里的青竹,看着不如南方的竹子修长秀美,但韧性极佳,耐得风吹日晒,不易开裂,是老辈人搭架子、编器物最爱的材料。
说干就干。砍刀挥起,带着破风声落下。砍刀斫在坚韧竹身上的声音并不沉闷,反而带着一种清脆的、几乎要迸出火星的“嚓嚓”声。不一会儿,十几根碗口粗、两三丈长的老竹便被放倒,削去枝桠,露出光滑顺直的竹身。两人一根,喊着号子,将这些沉甸甸的青竹扛到了沟壑边。
李大叔俨然成了总指挥。他先相中了沟两岸最粗壮的两棵老榆树,那树根系发达,死死抓着岩壁,是绝佳的天然锚点。“竹架不能平搭,得弯出个拱形,借上力才吃得住劲。竹子的两头,不能浅埋,至少给我挖三尺深的坑,埋实、夯紧!再用浸过水的粗麻绳,把竹子和老树绑死,打死结!” 他声音洪亮,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有力。
挖坑的、夯土的、绑绳的,众人依令而行。一个由数根青竹并排捆绑而成的拱形桥架渐渐在沟壑上方显出轮廓。然而,当第一阵较强的山风从沟底盘旋而上时,刚刚固定好一端的竹架猛地晃了晃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吱嘎”声,另一端竟有些抬离地面的迹象。
“停!都停手!”李大叔急喝,几步跨到近前,仔细观察竹架的受力,“风是从底下往上顶的,单拱不够,得加‘肋条’!”
他立刻指挥人在竹架拱起的最高点两侧,各加绑两根青竹作为斜撑,一端牢牢顶住主拱的受力点,另一端深深斜插进两岸的土石中,形成稳固的三角支撑。他还嫌不够,又让两个后生跑回村,把他家院子里那几块早年压地窖、压草垛用的条形青石(他称之为“压舱石”)扛了来,重重地压在竹架埋入地下的根部位置。
“戈壁的风,是野马,是疯牛,”李大叔拍掉手上的石屑,目光扫过众人,“对付它,心思就得比它更野,更周全。多一道撑,就多一分稳当,多一块压舱石,就多一寸根基。”
拾穗儿一直蹲在稍远的地方,膝上摊开着爹的老笔记,手指在纸页上快速划过。风拂动她的发丝和书页,她却浑然不觉。忽然,她的手指停住了,眼睛紧紧盯住几行小字和旁边简略的图示。她站起身,快步走到陈阳身边,将笔记递过去,指着那一处:“陈阳哥,你看!爹记过这个——‘竹拱渡涧,丈五跨度,埋深需足三尺,斜撑宜两两相对,成三角稳固之势。’ 跟李大叔说的,一模一样!”
陈阳接过,就着天光细看,越看眼睛越亮,不住点头:“对,对!就是这样!尺寸、角度,都写着!”
有了笔记上的印证,众人的心更定了。照着李大叔的指挥和笔记上的提示,竹架桥终于稳稳地横跨在了鹰嘴涧上。那由青竹捆扎而成的拱桥,在苍黄的山脊背景下,显得有几分原始的粗犷,却又透着一种精于计算的、充满生命力的坚韧。
午后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。后生们分成两队,一队在沟这边,一队在沟那边。最胆大心细的两人,抱着沉重电缆的起始端,小心翼翼地踏上了竹架桥。脚下的青竹发出轻微的、富有弹性的“吱呀”声,整体却稳如磐石。他们一步步挪到桥中央,将电缆稳稳放置在并排的青竹上,然后继续向前。后面的人则缓缓放出电缆,防止过快拖动。待整条电缆安然“卧”在竹桥上,妇女们递上早已准备好的细麻绳,后生们便俯身,将电缆每隔一段距离,与桥身的青竹牢牢捆绑固定,防止山风将其吹得移位、摩擦。
妇女们提着装满绿豆汤的水壶和夹着咸菜的窝头,守在沟边安全处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桥上的身影。王婶看着那道横跨天堑的青色弧线,忍不住喃喃道:“看着简单几根竹子,搭起来真是巧夺天工。老法子里的智慧,不服不行。”
当日头西斜,将天边云霞染成绚烂的锦缎时,最后一截粗重的黑色电缆,终于被牵拉到了村口那座斑驳的变压器下。陈阳握住电缆的端头,用力向后拽了拽,绷紧的电缆传递来一股坚实的抗力,而远处山脊上,那座青竹架线桥稳稳矗立,纹丝不动。他蹲下身,仔细检查电缆经过竹桥和沟沿的部分——黑色的橡胶外皮完好无损,只有些许尘土。
李大叔走到拾穗儿身边,和她并肩望着山脊。夕阳的金光为那道青色的弧线镶上了毛茸茸的金边,更远处,黑色的电缆像一条沉静的墨线,将向阳坡与金川村紧紧连在了一起。他咂了咂嘴,像是品味着什么,半晌才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种悠远的感慨:“你爹他们那会儿,修南坡那条水渠,要跨过一道小断崖运石料,用的就是这青竹搭的便桥。竹子还是从同一片竹林里砍的……没想到啊,几十年后,这竹子,这法子,又用上了。这不是巧合,这是老辈人的巧劲,顺着这山、这风、这日子,传下来了。”
拾穗儿没有说话,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中那本已经被翻得越发柔软的老笔记。纸张的触感温热,仿佛还残留着阳光的温度,也仿佛流淌着父辈血脉里的温度。山风大了些,穿过青竹架的缝隙,发出“呜呜——嗡嗡——”的鸣响,那声音时而低沉如诉,时而清越如啸,不像哀歌,倒像是一首浑厚而充满力量的进行曲,在为这刚刚连通的、通往光明的脉络,鼓劲,歌唱。
蜿蜒的电缆,静卧的竹桥,沉默的山脊,以及天际最后一道瑰丽的霞光,连同坡上坡下那些疲惫却洋溢着成就感的黝黑面孔,共同构成了一幅画面。这幅画里,有古老的智慧,有当下的汗水,更有通向未来的、微弱却坚定的电流,正在那黑色的橡胶外皮之下,无声地汇聚,等待着被点亮的那一刻。